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赛琪小姐体内的魔鬼:科学心理学的堕落

王溢嘉

社会心理学的一堂课

美国知名的心理学家阿隆森(E.Aronson),每年在他所教的“社会心理学”课堂上,都会问学生一个问题:

“如果要你参加一个想了解体罚是否有助於学习的实验,在实验中,当学习者答错问题时,你需按钮对他施以电击的处罚。电击由弱渐强,当你听到学习者因受不了电击,而发出哀求的声音时,在旁的指导者说为了帮助对方学习,要你继续按钮,你会再按钮吗?”

阿隆森像个等待告解的神父,环顾讲台下的学生,低声问:“觉得会再按钮的同学请举手。”

几乎每一年,坐了两百多人的社会心理学教室,都因这个不人道的实验而变得鸦雀无声,同学们都紧绷著脸,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,没有人举手。

但有一年,在阿隆森提出这个问题后,有一位学生慢慢地举起他的手。

他是一位越战退伍军人。在将人抛入极端情境的战场上,他学到很多东西。也许,他是班上唯一懂得什么叫做“心理学”的人。

百分之六十二的人按下最强电钮

阿隆森所提出的问题,事实上是另一位心理学家密格兰(S.Milgram)所做的实验。这个实验的大致情形如下:

实验由一个指导者和两个自愿者所组成,指导者先解释这是一项有关“学习与记忆”的研究,目的想了解体罚对学习的效果。两名自愿者在相互协调后,一个扮演“老师”,一个扮演 “学生”,学生先背诵两个字一组的联配单字表,然后由老师来考他。如果学生答错了,老师即按“电击启动器”对他施以体罚,启动器上有三十个按钮,从最低的十五伏特到最高的四百五十伏特依序排列,学生每答错一题,老师即需加重他的电击量。老师先接受四十五伏特的电击,让他亲身体验一下这种体罚的效力,那的确是不好受,但指导者向他保证“电击虽然痛苦,绝不会对学生的身体造成任何永久性的伤害。”

赛琪小姐体内的魔鬼:科学心理学的堕落

2002年,专家在电视上复制密格兰的实验

解释完毕,指导者将学生请上“电椅”,然后将老师请到放“电击启动器”的隔壁房间,两个房间只能以电讯设备互通声息。

於是实验正式开始。学生在答对几个问题之后,开始出现一些错误,而老师也随著学生错误的增加,水涨船高地加重他的电击量,同时也听到了学生一波强似一波的痛苦反应。在第五次电击(七十五伏特)时,他听到了学生在隔壁房间呻吟的声音;一百八十伏特时,学生哭著说他再也受不了了;在逼近四百五十伏特最高量电击时,老师听到学生不断痛苦地猛击墙壁,请求让他离开房间的哀号。

令人惊心的是,有百分之六十二的“老师”,在指导者的注目下,按下了最后一个,也是最高量电击的按钮(虽然有些人是在实验者的怂恿或指示下才这样做)。

心中想像与实验结果的差距

但在阿隆森的社会心理学课堂上,却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认为他们“不会这样做”。是因为密格兰实验中扮演老师的自愿者刚好是一群有“虐待癖”的人吗?答案显然不是,刊登广告找来的自愿者,涵盖了各阶层的人,在实验中,因按钮而听到学生痛苦哀号时,没有人感到“快乐”,有的“老师”甚至冒出冷汗、手脚颤抖、说话结巴;有的 “老师”则不以为然地对指导者提出抗议,但尽管如此,大多数人还是照样按钮。

是因为实验本身的设计有瑕疵?答案似乎也不是。扮演学生的“自愿者”虽是实验者的同伙,而且也未受到真正的电击(他的痛苦反应是以事先录好的录音带播放的),但整个实验 “伪装”得相当良好;事实上,后来在澳洲、西班牙、西德、约旦亦进行过同样的实验,也都得到同样的结果,它应该是一个可信度相当高的实验。

是否社会心理学课堂上的学生“涉世未深”或“德行特别高超”,所以才认为他们不会那样做?答案恐怕也不是。密格兰曾以阿隆森的问题询问四十名名精神科医生,这些每天和“人类心灵黑暗面”打交道的专家预测,绝大多数“老师”在听到对方哀求离开房间时(一百八十伏特),就会停止按钮,只有百分之四的人会按三百伏特的钮,而不顾一切按下最后一个电钮的人将少於百分之一。在这个问题上,精神科医师的判断并不比一般人高明。

但重要的是这个实验最大的伪装,也是它真正的目的,并非想了解“体罚对学习的效果”,而是要知道“人类对权威服从的程度”。结果显示,在一个权威人士的注目及一个粉饰的美名之下,有百分之六十二的人会服从命令,对一个无辜的同类施以痛苦的伤害,即使对方求饶,亦不罢手。

“实验结果”为什么和我们“心中想像”有那么大的差距?

你认识的自己只是个幻象?

苏格拉底说:“认识你自已”,心理学正是一门“认识人类自身”、“认识你自己”的科学。密格兰所做的是一个典型的“心理学科学模式”的实验,它让我们认识了“人类”,也认识了“自己”:二次世界大战中,纳粹集团的屠杀犹太人,并非一小撮“精神异常者”的疯狂行为,而是执行者对权威的盲目服从,如果你置身其间,你很可能也会这样做。

那个经过越战洗礼再来修“社会心理学”的学生,在战场上非自愿地进入上帝所安排的“心理学田野教室”,使他“认识了自己”。他了解到,一个人坐在冷气房里,以白皙的手支著前额,经由严肃思考、冷静反省而“认识”到的“自己”,乃是一种“幻象”。

心理学脱离哲学而成为科学的历史相当短。哲学家尼采曾说:“心理学家像马一样,看到自己的影子而踌躇不前,为了有所见,心理学家必须把眼光移开他自己”,做为一门“认识自己”的科学,要研究者把眼光“移开自己”,将“自我”视为像星球、硫化铁、乌贼一样的东西来看待,的确让人踌躇不前。踏进这个领域的研究者前仆后继,花了三百年的时间,才将“心理学”的定义由“研究灵魂的科学”、“研究心灵的科学”、“研究自我的科学”、“研究思想的科学”、“研究意识的科学”,蜕变成 “研究行为的科学”。

这种转变标示著 “将眼光移开自己”的痛苦轨迹,心理学终於逐渐割舍了一向被视为“人之所以为人”,但却难以捉摸的“灵魂”、“自我”、“思想”、“意识”等,而把眼光集中在可以观察、可以度量的“行为”上面。

密格兰的实验,研究的正是这种可以观察、可以度量的“行为”。不管受测者声言他有怎样的灵魂、心灵、自我、思想、意识,这些都是“看不到”的(甚至是可疑的),心理学家 “看到”的是有百分之六十二的人伸出他的手,按下四百五十伏特的电钮。

如果你在按钮后,手心冒汗,结结巴巴地说:“其实我心里想的是......”密格兰可能耸耸肩,双手一摊:Who knows?

心理学起源的希腊神话

英文“心理学”(psychology)的字源来自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公主赛琪(Psyche,意为灵魂),神话本身即蕴含了丰富的心理色彩:

美丽的赛琪一直找不到能与之匹配的理想夫婿,她父亲(国王)去请教太阳神阿波罗,阿波罗说赛琪必须穿著丧服,独自到山顶等候,有一只长著翅膀的蛇会带她走,娶她为妻。於是赛琪独自到山上等候,醒来却发现自己已在一座辉煌的宫殿里。每天晚上,一个男人於黑暗中来到她身边,和她温存。他告诉她,如果她信任他,就不要想看他的容貌。

赛琪小姐体内的魔鬼:科学心理学的堕落

希腊神话里,赛琪拿灯去照爱神

但由於自己的好奇,也因为姊妹的怂恿,赛琪终於忍不住在某个晚上,等对方睡著后,拿一盏灯去照他。她看到了一个非常俊美的男人,也就是爱洛斯(Eros,爱神)。被灯火惊醒的爱洛斯仓皇逃走,后悔莫及的赛琪想藉完成几项任务来赢回丈夫,吃尽千辛万苦,终於通过了考验,但她的容貌却因此变得非常憔悴丑陋。於是在母亲的建议下,她使用美颜剂以便能重获爱洛斯的欢心,但掺了毒药水的美颜剂却使赛琪长睡不醒。最后,爱洛斯来拯救赛琪,用箭尖触醒了她。在天神宙斯的祝福下,赛琪和爱洛斯的婚姻成为不朽,“灵魂”和“爱”永远不再分离。

神话提供我们寓意深长的象徵。美丽的赛琪如果不去追究她“另一半”的真面目,则她将保有单纯的幸福,但出於好奇心,她似乎又必然地会以“怀疑之光”去烛照他。人类若不去追究宇宙及人类自身的“真面目”,也将像猴子一样保有单纯的幸福,但出於好奇心,人类似乎也必然地会以“理性之光”去逼视自己“灵魂的另一半”,结果就产生了“心理学”。

这种逼视,使原有的幸福和谐发生动摇,爱洛斯仓皇遁走,赛琪在层层考验下变得丑陋。而人,在像密格兰的种种心理“实验”下,也蚀落了他虚幻的高贵与尊严,表现出“丑陋”的行为。

人格扫地,意志出走

行为主义,标榜它是最符合科学的心理学,顾名思义,它只研究可以观察、度量的行为。其健将之一史金纳(B.F.Skinner)曾提出一个问题:为什么人类连登陆月球这么困难的事都办到了,却无法改善教育?他说这是因为人类对自己存有虚幻不实的想法所致。他曾以自由落体的加速度来做比喻,在亚里斯多德时代,人们认为加速度是因为落体“越接近地面就越兴奋”的关系,这种将物体意志化、人格化的观点,使物理学停滞不前;同样地,学校教育难以改善,也是人将自已过度人格化、意志化的结果。史金纳认为,人应该跳出诸如意志、自由、人格、思想、尊严等语文魔障,直接观察一个有著遗传特质、受环境模塑的生物体(人),在特定的刺激下,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(行为),这是心理学科学化的第一步。

过去数十年来,各地的心理学实验室记录了大量的这类行为观察,密格兰的报告只是沧海中的一粟。这些报告的确让人觉得“人”并没有自己原先想像的那么自由与尊严,譬如大家都知道“以貌取人,失之子羽”,但戴安(K.Dion)、兰帚(O.Landy)等人的报告却指出,绝大多数人在实际行为上是如何地以貌取人;大家也都知道“考试不应该作弊”,但哈特萧恩(H.Hartshorne)的实验却指出,在不虞被发现的情况下,每个人都作了不同程度的弊。

在严酷的考验下,人类的行为、心理或灵魂,的确像赛琪一样变得“憔悴而丑陋”,但心理学家无心嘲弄人类,他们反而是悲悯地想拯救人类。心理学家说,改变刺激可以改变反应,譬如在密格兰的实验里,指导者若不是在旁注目,转而改用电话指示老师按钮,则按下最后一个电钮的人数将降为百分之二十五。如果我们觉得某种行为反应不好、丑陋,那可以经由“变因操作”、“正面奖励”、“负面惩罚”等技术,让人表现出良好的行为,像科技改善人类的生活般,心理学技术也可以改善行为、改造人性。甚至在厘出更多的变因,对变因做更精致的操作后,不仅使人更易於表现出预期中的行为,而且会让他觉得是自己想这样做的,是出於自己“自由意志的尊严抉择”。

表象世界与观念世界

赛琪在母亲的剖析下,觉得男人总是“以貌取人”的,於是她“操作变因”,以美颜剂来改善自己变丑的容颜,想争取爱洛斯的好感。这种美颜剂虽妆点了她的门面,但却也是让她长睡不醒的毒药。

心理学技术所提供给我们的,会不会也是这种“美颜剂”?当我们看到一个政权或商社精巧地操作制度与媒体,一般市民捧读《成功的穿著》、《赢的策略》等书,依样画葫芦时,是否曾经想过这些心理学知识的应用,可能也是一种让人类“丧失意识”的毒药?

如果我们依西方的哲学传统,将这个世界分为“表象世界”与“观念世界”,则就天体物理学来说,我们在白天所看到的太阳运转,夜里所看到的璀璨群星及其相关方位,都只是“表象世界”,它们虽然具体可见,但却不是“实在”的;它们真正的关系及运作法则是隐藏在刻卜勒及牛顿为我们描述的“观念世界”里,它们虽然看不见,但才是 “真实”的。

就人类心理而言,可见的行为是“表象世界”,而不可见的人格、思想、意志等是“观念世界”。自古以来的智者都认为,“观念世界”才是人类心理的“实在界”,但当心理学随著科学的节奏起舞,以借用自物理、化学的尺码来度量人心时,却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可见的行为——“表象世界”才是人类心理的“实在界”。当然,并非所有的心理学派都如此,譬如精神分析学派和人文心理学派都是注重“观念世界”的,但它们却被认为是“哲学”,而非“科学”。

这实在是一件奇怪而且令人纳闷的事。以科学为标榜的心理学流连於“表象世界”,根据这些表象所建构起来的心理学技术,带来的也许是一个“华丽而更加虚构”的世界,在这个世界里,人类的行为并没有获得真正的改善,反而像赛琪一般,丧失了她的“自我意识”。

谁来触醒昏睡的赛琪小姐?

密格兰告诉我们,在他的实验里,有百分之六十二的人“盲目地服从权威的命令”。其实,我们也可以换个口气说:“有百分之三十八的人在精密的操控下,依然不屈服於权威的命令”。不同的描述反映的是不同的生命立场,多数心理学家感兴趣的是有多少人受到情境因素(变因)的操控和摆布,然后他们调整变因,转而来操控和摆布这些人的行为。那些自始至终“不为所动”的人,反而被他们忽略了,消失在他们的科学报告里。

为什么有百分之三十八的人拒绝服从权威的命令?是不是因为他们有比别人更好的意志、人格或思想?是不是他们的“观念世界”主导了他们的行为?我们可以“科学”地说,因为他们是少数,所以他们的拒绝按钮是“虚幻”的吗?

科学的发展史一再提醒我们,当出现无法被一种“典范”所涵盖的“例外”时,通常就是这个“典范”开始动摇的时候,后起之秀会从这些“例外”里,寻找出另一种“典范”来。就心理学来说,这种“例外”是一直存在的,它们也许是更值得我们研究的领域,因为它们蕴藏的可能是一个更为实在的“观念世界”。

爱洛斯可以说是活在“观念世界”里的人,他只在黑暗中才来到赛琪的身边,赛琪的外貌如何无关紧要,他甚至告诉赛琪:“如果你相信我,就不要想看我的容貌。”而赛琪却是一个活在“表象世界”里的人,她一定要看清楚她另一半的外貌,而且相信爱洛斯也是一个注重“表象”的人(看重她的美貌)。

如果赛琪不以美颜剂化妆,保留她因历经劫难而变得丑陋的容颜,爱洛斯还会再爱她吗?神话本身并未回答这个问题,它似乎应该由“赛琪小姐体内的魔鬼”所化身的“心理学”来替我们回答。

答案会是什么呢?我只知道,以箭尖触醒沉睡赛琪的爱洛斯,绝不会是以科学为标榜的心理学家。他,将是一个来自观念世界的人。

(原载台湾《牛顿》杂志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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